以工筆白描感悟眾生,殊為至勝境界──專訪佛畫家林季鋒

圖:由受訪者提供

中國自六朝以來,佛畫始盛,名家輩出,四大家顧愷之、張僧繇、陸探微、曹不興都擅畫佛像;及至唐代,吳道子集前人大成,當中朱景玄《唐朝名畫錄》曾言:「吳生畫⋯⋯地獄變相時,京都屠沽漁罟之輩,見之而懼罪改業者,往往有之,率皆修善。」以筆墨感悟眾生,殊為至勝境界。此後宋元明清,文人畫體系已成,特重立意、修心,更將山水推向歷史高峰;雖釋畫漸歸為畫工一流,仍代有名手,如李公麟及丁雲鵬,筆端自有神通。若論近、當代佛畫名家,中台兩地人才鼎盛,氣象新鮮,亦別有一番趣味,溥心畬、張大千、董夢梅、江曉航等名字,注意佛畫發展者,必有所聞。去年因緣巧合,結識了台灣東海大學美術系兼任講師、以白描工筆聞名見稱的林季鋒老師。老師致力一生奉獻於工筆佛畫,精細筆觸傳遞著對諸佛菩薩的虔誠之心。他的作品皆有所考據,兼之別開生面,每每於一二小節處加添現代元素,使法相更貼近今人心靈,其苦心孤詣處,實在教人感動。

據老師憶述,自小常隨母親及外婆前往佛寺參加法會。通常大人在忙的時候,他便獨自到大雄寶殿觀看佛像。因為年紀還小,自然不認得佛菩薩的名稱,深感好奇,於是去問母親,母親總會一一解答;又母親不時會請佛經回家誦讀,老師翻開第一頁,即會見到佛像,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。十一歲那年,他開始提筆臨摹;但過不了多久,舉家遷往越南,因生活模式大為不同,他也沒甚麼時間繼續練習畫功,直到舉家搬回台灣,老師按著自己的興趣,最終進入職業高中「復興商工」修讀美工,由此踏上轉變一生的道路。

南無如意輪觀音菩薩133×66 公分 水墨紙本 2013年(局部)

復興商工的學業非常緊湊,學生差不多每天都要練習素描及寫生。高中短短三年,為老師打穩了根基。「素描是一切藝術的基本功,在一所這麼好的學校裏,我得以掌握扎實的繪畫基礎,也受到老師的肯定。」畢業後老師繪畫的興趣仍然濃厚,但考慮到美術史、美學及藝術理論這幾方面的知識較為薄弱,於是決定參加大學聯考,考上東海大學美術系。該系由美學大師蔣勳創立,是台灣最著名美術系之一。這兩所學校形塑出今天我們認識的林季鋒──不但掌握優秀的國畫技法,對各種美學思想及理論也所知甚詳。不得不提的還有大學兩位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的老師:林之助及吳學讓──前者有「膠彩畫之父」的美稱,後者是博古通今的水墨大家。「在東海的四年間,我以畫工筆花鳥為主,線條美感受吳老師影響,林老師則對我的用色啟發良多。」可以這樣理解,沒有兩位名師的鼓勵及培訓,老師的水墨白描佛畫絕對不會達到現在這種境界。

四年後老師以第一名畢業,系主任讓他留下當了三年的助教,之後他又到杭州中國美術學院進修。「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的花鳥專業是最有名的,我在那裏學習了一年後回到台灣,便開始職業畫家的生涯,直到現在。

南無魚籃觀音菩薩 ‬132 x 66公分 水墨紙本 2013

我喜歡考驗自己 只有這樣方能超越自己

在老師還是助教的時候,他偶爾看到內地一本專談中國水墨及書法的雜誌《藝苑掇英》。雜誌上刊登了一幅〈燃燈授記釋迦文圖〉,重新點燃起他對佛畫的關注。這幅雙鉤填彩的宋代作品,現藏於遼寧省博物館。老師立即被吸引,一股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,心想怎麼可能這樣美!這驅使他以同樣主題創作人生中的第一幅工筆佛畫。「可以說每當我看到古代的佛畫,我便禁不住想用自己對美感的詮釋來重新描繪。」老師的其中一幅藥師佛,是根據甘肅榆林窟唐代的壁畫重新詮釋,例如頭髮、五官、藥缽、袈裟的花紋⋯⋯都是他自己的創意。

老師的佛畫在技巧及美感上的表達有三種獨特之處。其一,一般人會輕易的把他的看作是單純的白描,但其實在細部當中運用了不同顏色,有的是花青跟淡墨相互交差,有的是敷了一層很淡的日本泥金,點綴在衣服紋飾上,有的則用上了白粉技法,務求在視覺上營造跟國畫白描不一樣的感覺。其二,老師特別著重佛菩薩的頭髮。古代的畫法染墨染到某個飽和度,然後在邊緣勾線,就這樣代表頭髮;他卻先用淡墨染就,再細筆逐條逐條勾勒,其細緻度簡直驚為天人,少一點眼力也絕對應付不來。「我們常說三千煩惱絲,我希望單是頭髮這個部分,能夠拉近畫作(佛菩薩)和觀者的距離。」其三,因為老師的素描根基很穩固,他畫像的時候,會請模特兒到家中,擺出心目中他想要的姿勢,按著模特兒的形態寫生,找對比例,然後再把素描稿轉換成附合佛三十二相、八十種好的美感模樣。

仔細觀賞老師的作品,會發現他廣泛吸收不同文化不同時期的藝術特色,如他2009年繪畫的虛空藏菩薩,便是受印度波羅王朝的影響。「特徵是寶冠特別高,裝飾性很強,精緻感高。這種以國畫白描技法跟印度風格相結合的創作,我相信是前人所未有。對我來說,把兩者融合起來極具挑戰性。我喜歡考驗自己,只有這樣方能有所超越。」

「魚籃觀音是中國民間原創的,佛經裏本身沒有。我打算畫的時候,做了不少功課,知道魚籃觀音的故事起源於唐代。雖然此後各朝都有對觀音的不同詮釋,可是如果我要畫的話,為甚麼不從源頭著手?於是從構圖的那一刻起,我便銳意要為畫作賦予唐代的造型跟美感。」為求呈現唐代婦女喜歡插篦作頭飾的模樣,老師於是在觀音的頭上畫了一把篦(密齒梳)。魚籃觀音既然是以賣魚婦人的身份來度眾生,那他筆下的畫像也該符合唐代一般婦女應有的形象。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,老師每畫一幅佛像,事先定必認真考據做功課。

佛像當具備慈悲、莊嚴法相  讓觀者心生歡喜

中國文化自商周起即行多元融和路線,歷史悠久,累積出豐富、深厚的文化藝術。「六千年前中國出現了彩陶文化,當時的祖先已懂得用線條來勾畫日常生活所見事物──器具、花草、魚類。線條從一開始便成為中國人賴以記錄的重要手段,接下來又再發展出甲骨文、青銅器上的銘文、印章篆刻等等……唐代張彥遠撰寫《歷代名畫記》,其中有一句話:『無線者,非畫也』;墨線本來就是獨立的藝術表現,而無須任何色彩來陪襯。我們常說的十八描,在在證明國畫無窮無盡的生命力。」老師對作為中華民族的一份子感到自豪;面對如此深邃的藝術傳統,他有一股使命感,要盡最大努力,弘揚開去。

老師的墨線不但濃淡粗細分明,而且在他深厚的素描功底及敏銳的觀察能力下,筆觸更呈現出高低錯落、起伏有致的生動感覺。他以畫手臂為例,下筆時每個方位都要拿捏得非常精準,皮膚看起來才會柔軟、立體,而非僵硬、死氣沉沉。「我很佩服中國對線條的注重,只兩條線便輕易表達出立體的狀態;相反西方要用上明暗、色彩。沒有線條便沒有中國畫,可以說我對它是非常的著迷。」從白描當中他還領悟到虛與實的結構關係──線條及平面之間實、虛、實、虛交錯而成,某程度上也是陰陽觀念的體現。事實上西方人自十九世紀末開始,對中國藝術越來越感興趣,甚至掀起一股中國熱(Chinoiserie),致力收藏及研究各個時代的藝術品。然而老師反問,為甚麼卻沒有幾人真的會拿起毛筆來學畫呢?「因為中國畫不只是筆功那麼簡單,你對整個古典哲學及美術思想有所了解,才能表達出山水畫的意境。論油畫,我們中國人有心的話,絕對不輸於西方人,趙無極便是個好例子。可是自從西方接觸我們後,學水墨的不知凡幾,可沒多少個能超越三百年前的郎世寧。我佩服他,不是他的畫功不輸給中國人,而是他創作的精神及鬥志力很強很盛。但即使他的作品多到讓你難以計算,他的百駿圖有多教人驚訝,他畫的山水畫無論如何都無法企及如范寬的《谿山行旅圖》這類名作。」

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133×66公分 水墨紙本 2009(局部)

畫家當下最佳的供養和布施

老師走的毫無疑問是古典路線,相較一些當代留居美國的藏人藝術家以拼貼畫(collage)手法創作佛像,他認為這種純藝術的走向並非他所想要接軌的,尤其在佛教藝術創作上,似乎不宜一味求諸新奇。「『謝赫六法』是我們談藝論經常說的,像『氣韻生動』、『骨法用筆』這些都是品評國畫好壞的重要標準。藝術雖然講求多元,但東方自有其由來已久的傳統,亦無須捨遠而求他。」老師又因為信仰的關係,堅信佛像必須具備慈悲、莊嚴的法相,讓觀者心生歡喜,繼而感動及生親近之意。

話又說回來,老師亦不忘灌注進個人的美感思維。他曾經畫了一幅地藏菩薩,菩薩的耳環及胸前的瓔珞,都是按照現代流行的珠寶首飾來重新設計。「佛教藝術自公元二世紀開始在印度發源,從各種文獻及考古證據可以得知,佛菩薩的形象跟當時貴族的生活相結合──首飾是古印度男性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裝飾品,所以無論佛像還是佛畫,都可以看得出這種文化的痕跡。」另外一個原因是,作為信仰佛法的畫者,他必須對佛菩薩存有恭敬心。換個角度看,老師這樣畫下把他所擁有的、腦海所能想像到的最珍貴最稀有的珠寶瓔珞,亦未嘗不是畫家當下最佳的供養和布施。

訪問將要結束前,我們談到佛教藝術近年來在香港尚算興盛的景況──不同道場及藝術組織都定期舉辦展覽及講座,可是縱然學佛畫的人數不少,真正研究此道並以此為業的,還是寥寥可數。跟台灣的盛行風氣比較,自然不可同日而語。老師相信,這絕對跟佛教作為信仰是否在社會上普及有莫大關係。「台灣不但有五大山頭,佛教徒佔整個信仰人口的比例是最高,更為決定性的因素是年輕人願意主動信佛。香港的情況你們比我更熟悉,年輕人是信基督教、天主教的佔絕對多數。」他去年來港參觀畫展,觀光之餘順便到素食店用餐,結論是:「現在都市人如果可以的話,應盡量以天然食材來烹調,人造素肉吃得太多,的確不太有益。若能注意飲食中的各種成份,這樣長遠來說,對長養菩提心是有幫助的。」在他看來,素食看似跟佛教藝術無關,但其實心態方為第一要緊處;信仰、飲食習慣、藝術,都圍繞著形成一個多元互扣的整體,而這個整體又牽涉佛教在一個地方能走多遠。

最後,老師希望觀眾能從佛像藝術及國畫白描的角度來評斷他的作品,也祝福他們平安法喜。